◎小林紀晴/文 ◎翔昕/譯 (2003.05.07 人間)
作者簡介:小林紀晴,一九六八年生於長野縣,畢業於東京工藝大學短期部攝影科,著有以亞洲和旅行為題的《亞洲旅行物語》、《ASIA ROAD》、《DAYS ASIA》、《日本之路》等作。最近以兩年時間所進行的旅行,是回到從前的東京,尋訪早逝的日本當代作家。本篇所述的小說家太宰治,一九○九年生於青森,一九四八年發表《人間失格》,歿於一九四八年六月三十日。
太宰治的三張照片
小說《人間失格》從三張照片開始談起。
「我曾經看過三張那名男子的照片。」
第一張是幼年時。
十歲前後的他,被一群大人環繞著,站在庭園的池塘旁,頭向左微傾三十度,「是一張笑得很醜的照片」。
第二張是高中或大學時代拍的照片,照片中是位「俊俏得令人害怕的學生」。
第三張照片「最奇怪」。
文末以「我生平從未看過長得這麼怪異的男子。」作結語。
我雖然努力想像那種一次也沒看的怪異長相究竟是張什樣的臉龐,但怎麼也想不出來。
太宰治也許懂得剪輯原理
讀完這篇「三張照片」後,心裏就一直惦記著。而重新認真思考是在進入攝影學校就讀的那一年。第一次上照片剪輯課時,腦中自然浮現這段《人間失格》開頭的文字。相較於高中畢業就率性跑來讀攝影的我,學校的同學個個都是從高中時代就開始拍照。我因為聽不懂他們談話的內容,而無法和大家打成一片。
進入秋天,雖然交出幾個根據題目拍攝的照片,但老師和同學們也沒什麼反應。遇上檢討作品的時間,老師也不曾叫過我的名字,凡此種種讓我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。我開始後悔自己不該進攝影學校,也不該心血來潮地想拍什麼照片,但是又欠缺開啟另一扇窗的動力。
當時正在學照片剪輯,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它是攝影的基本技巧。透過幾張照片傳達出某個世界、意義和概念。其中又以利用三張照片來剪輯是最基本的。上剪輯課時,我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寂寞地搖晃、毫無樂趣可言的教室後方,心裏想著這不是和《人間失格》中的三張照片一樣嗎?或許太宰治也懂剪輯原理。
我想像如果自己也能拍出像《人間失格》中描述的三張照片,並在課堂上提出來,老師和在坐同學一定會非常驚訝。太宰治對三張照片的形容,事實上是很映像化的。我甚至認為它是十分優秀的剪輯照片。如果我能因為好幾個偶然而得以遇到類似書中描寫的男子,為他拍三張照片,要為它取什麼題目好呢?
從那之後,我對三張照片思考的事愈來愈多。
我強烈認為,而且相信,也許只要三張優秀的照片,再搭配一個好題目,就可以完整呈現人們的概念、感情和某種象徵意義。
遠景、中景、近景。
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。
在空間和時間上都只需具備三個元素。
所以我認為三張照片就能表現一切。
第一張照片
一九九五年秋天,我在法國巴黎。這趟旅行有幾個目的,其中之一是尋訪當地的攝影家及相關的風景。
在這之前,我的旅行不出亞洲的範圍。而這趟攝影家的尋訪之旅,則以歐洲揭開序幕。在那裏,我找到了「三張照片」。
大約一六○年前,歐洲發明了攝影。在攝影的歷史中,巴黎街道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。全世界大概再也找不出像巴黎這樣不斷被收進鏡頭的城市。在此同時,巴黎也孕育出許多攝影家。
我在塞納河左岸聖日耳曼區(Saint Germain des Pres)的書店,找到一本日本攝影師的攝影集。攝影家的名字是古屋誠一,攝影集上並未使用漢字,只寫著:Seiichi Furuya,標題則是「Memoires 1995」。從標題可知這本攝影集是在同年出版的,唯尚未在日本銷售。
數年前的夏天,我曾在東京澀谷的藝廊看過古屋誠一的攝影展。當時我二十三歲,打算幾週後辭職到亞洲旅行。空曠的空間裏,掛了數幅巨大的照片。展出的照片迥異於我之前見過的,該如何解釋,如何讓自己走進作品,我感到既不解又迷惑。後來我又針對這些照片苦思了好幾次,結果想到「距離」這個答案,也就是東西方之間的距離。身為東方人的古屋在接觸和拍攝西方世界時,遇見了不同於東方的「差異」,古屋將這種與東方世界的距離感,忠實地呈現於照片中。
從亞洲旅行回來後,因為古屋和我是同一所攝影學校的校友,使我有機會可以和他見面,幸運欣賞了他的另一本攝影集。寫真集的標題也是《Memoires》,邊往後翻,古屋妻子克莉絲蒂娜的表情變得愈僵硬。不久,罹精神病的她在東柏林自殺身亡,這點可從攝影集的後半段快門的取景順序看出來。
那是從很高的大樓窗戶往下拍攝的照片。照片中躺在地上的是古屋妻子的遺體。前一個鏡頭則是整齊排放在牆邊的女性皮靴。
照片看起來淡淡然然的。我反覆思索古屋先生究竟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情按下快門的。
應該可以稱為悲壯的快門。這是我不久之後得出的一個不能稱為結論的想法。古屋的鏡頭,讓人痛心地體悟到照片和攝影者之間已經形成無法切割的關係。用這樣的心情,按下快門。
通向死亡的快門。
埃德.凡.艾爾肯斯
第二張照片也是在巴黎開啟攝影家人生的埃德.凡.艾爾肯斯(Ed van der Elsken)。
艾爾肯斯是荷蘭人,二十四歲時以沿途搭便車的方式,來到巴黎。當時他身上只帶了一部萊卡相機和兩捲底片。之後,他以聖日耳曼廣場一帶為主,在巴黎生活了四年半,拍出了代表作「塞納河左岸之戀」。我無論如何都要到「塞納河左岸之戀」的拍攝場景去看一看。
我和艾爾肯斯本有過一面之緣。那是在我十八歲,剛進攝影學校的五月。為了拍淺草的三社祭而待到天亮,隨後到速食店吃早餐時,偶然和一個外國人聊了起來,他正是艾爾肯斯。艾爾肯斯對我來說原本很陌生,但自邂逅後就對他的作品產生興趣。正巧這一年東京盛大舉行了他的攝影展,我也被吸引到銀座展覽場。
對於自己在開始學拍照時認識的攝影家,總會燃起一份特殊的感情,而且這份感情並不會隨時間而淡去。唯艾爾肯斯已經告別人世。一九九○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死於癌症,距離我們的淺草偶遇僅二年半的時間。他用攝影機拍下自己罹患癌症、瀕臨死亡的模樣。對著大鏡頭,淡然地自我拍下最後的「生存」畫面。
凝視鏡頭中艾爾肯斯削瘦的身影,我看到了戰鬥。是攝影家賭上所有的最後一搏。這也是悲壯,是悲壯邁向死亡的一張照片。
這捲記錄影帶取名「Bye」,他用這種方式和大家做了最後的道別。
羅伯.卡帕
第三張照片是羅伯.卡帕(Robert Capa)。
他也是在巴黎出踏出攝影家的第一步。
我從學生時代起就十分崇拜卡帕。不論是報導攝影或進入報社工作,都無法不想到卡帕。
卡帕在未成名前的二十三歲,從布達佩斯來到巴黎,開始他的攝影家生涯。當時是一九三三年。
深入戰場而贏得戰地攝影師之名的卡帕,一九五四年從巴黎到東京。《生活》雜誌立刻邀請他到越南拍照。卡帕雖然有些猶豫,但最後還是點頭答應。目的地是越南北邊的奠邊府戰場,那裏是越軍和法軍最後的攻防戰。
我從巴黎回到東京不到幾天,立刻轉赴越南。離開巴黎十天後,已置身河內的軍事博物館,站在奠邊府之役的模型前。模型中閃著紅色和綠色的電燈泡,不久紅色燈泡將綠色包圍,綠色慢慢不亮了。紅色代表越軍,綠色代表法軍。我邊看模型,邊想卡帕從巴黎來這裏的事。卡帕沒來得及參加這場戰役。這場戰役發生在一九五四年五月七日,但卡帕經泰國的曼谷轉赴此地已是五月九日的事了。
數週後,卡帕加入法軍步行到離河內數十公里的泰濱,因誤踩地雷而被炸死。
巴黎、東京、河內、泰濱,通住死亡的街道。
卡帕生前的最後作品看起來很普通。除了右側像壕溝的斜面外,其他都是平坦的,只見法國士兵稀疏地步行其間。
我靜靜按下快門
它們是存在於心中的三張照片,但都不是我拍的。即使拿到這三張照片,我也不知道它們是不是能夠剪輯成一組照片。如果要加上標題的話,「通往死亡的照片」這個平凡的題目應該是最適合的。
晴空萬里的夏天午後,我走在太宰治生前長住的三鷹街上。
參觀過他的墓園後,來到他投水自盡的玉川上水。這條沿著三鷹車站旁散步道而行的河流,因為被大片的雜草及樹木覆蓋,好似遭遺忘般靜靜往低處流去。只能在樹縫間看到它又黑又重的身影,只是水量及速度都不如想像的大。
不知道以前水流如何,但眼前的模樣真的能淹死人嗎?
我靜靜按下快門。
(摘自一方出版「東京文學寫真之旅」)